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魔术会1:幻戏陷阱 第12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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易希川跌进吴淞江中,浑身立刻被冰冷刺骨的江水裹住了。

他想浮出水面,可是有两只手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脖子,拉着他往水下沉去。他知道那是秋本久美子。秋本久美子不会游水,落水之后,立刻紧紧地抱住了他,无论如何也不肯松手。

沉在水下,无法换气,易希川渐渐感到胸闷窒息。他中了麻毒之后,麻痹感蔓延至全身,仅仅只剩下一丁点儿知觉。靠着这仅剩的一丁点知觉,他奋起余力划动手脚,费了好大的力气,终于带着秋本久美子一起浮出了江面。

秋本久美子不断地呛水咳嗽。她不仅双手紧紧地抱住易希川的脖子,头也紧紧地贴住易希川的脸。易希川能清晰地感受到秋本久美子每一次咳嗽所带来的颤动。

易希川的腹部被匕首刺中,伤势极为严重,再加上浑身麻痹僵硬,原本就没有抱任何活命的希望。倘若他是一个人独自落水,说不定便放弃了求生的挣扎。

可是此时此刻,他并非独自一人。

他的身边多了一个柔弱女子,一个为了救他才跌入江中的柔弱女子,一个紧紧抱住了他、将他视作绝境之中唯一依靠的柔弱女子,这使得易希川体内涌出了一股强大的求生力量。他暗暗心想,无论如何也要忍痛挣扎一番,倘若最终不能游到岸边,仍是被淹死在了江中,那也算尽了力,对得起秋本久美子,也对得起自己。

就这样,易希川忍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剧痛,拖着秋本久美子往岸边游去。他手脚麻木,因此速度极其缓慢,仿佛蜗牛蠕爬一般,一点一点缩短与岸边的距离。他所剩不多的力气在一点一点地被掏空,到最后全凭强大的意志力在苦苦支撑。等到他游近岸边,双脚终于触到实地,能在江水中站立起来时,紧绷的意志顿时一松,仿佛绷了许久的弦终于断了一般,眼前骤然一黑,昏倒在了江水之中。

秋本久美子的脚接触到了满是淤泥的江底,勉强能在水中站立起来。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才把昏厥不醒的易希川拖到江边,拉上了岸。

秋本久美子瘫坐在岸边喘着气,四顾茫茫,在这陌生至极的异国土地上,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何去何从。

茫然了好一阵子,秋本久美子才有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念头。她想一走了之,凭着记忆走回罗家戏苑,去寻找师父斋藤骏,可是又不忍心抛下易希川,倘若任由身受重伤的易希川昏迷在岸边,他自然必死无疑。

在走与不走之间反复徘徊,纠结好一阵子之后,秋本久美子最终下定了决心。

她紧紧地握住了易希川的双手,一如先前落水时紧紧地抱住易希川那般。她拖动了易希川的身子,往江边的街道走去。

她不想看到他死,她想要救他。

秋本久美子拖着易希川行了一段距离,吴淞江上忽然传来了叫喊声。那是有人在用日语反复地呼喊她的名字。

秋本久美子顿时喜出望外。她望见江面上有船只驶过,心想一定是师父寻她来了。

她正打算出声答应,可是声音到了嗓子眼,却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。

她咬住了嘴唇,低下头来,静静地看着昏迷不醒的易希川。倘若她出声答应了,她自己当然能够获救,可是以师父和荒川隼人的性格,定然不会放过易希川,易希川不仅难逃一死,恐怕死之前还会遭受师父和荒川隼人的百般折磨。

最终,秋本久美子没有选择出声答应。她从始至终咬着嘴唇,任由江面上的船只从视野里驶过,越去越远。

为了救一个完全陌生、毫不相干的异国男人,眼睁睁地看着师父从眼前经过渐渐远去,这种事发生在自己的身上,秋本久美子觉得真是太奇怪了。她一向胆小怕事,不明白自己今天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勇气。她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:“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。”这个念头一开始很模糊,但现在却越来越清晰。她的脸上忽然没有了茫然和恐惧,神色变得无比坚定。她继续拖动易希川,将易希川拖到了江边的街道上,然后一个人跑去附近的民居寻求救助。

秋本久美子敲响了附近一户民居的房门,然而房主人拉开了一条门缝,看见她浑身湿透,身上还有斑斑血迹,不等她表明来意,便砰地把门关上了。

她吃了一个闭门羹,又去敲响了第二户、第三户甚至更多户民居的房门,得到的结果却是一样的。在这个烽火连天兵荒马乱的特殊时期,没有人愿意帮助一个来路不明、血迹斑斑的陌生人。

但秋本久美子没有停下求助的脚步。她沿街奔走,不断地求助,却又不断地碰壁。她急得哭了出来,眼泪不断地往下流。

在跑了整整两条街后,她终于遇到了一个愿意帮助她的人。那是一个名叫路德的牧师打扮的英国人。秋本久美子还没有把话说完,路德就着急地用汉语说道:“人在哪里?快带我去!”

秋本久美子把路德带到了江边的街道上,路德将易希川背了起来,一路小跑到了圣三一堂。圣三一堂是公共租界内一座英国人开设的基督教堂,路德就是这座基督教堂里的牧师。路德把易希川安置在了自己的卧室,然后跑去找来了擅长外科手术的英国医生。英国医生查看了易希川腹部的伤势,随后为易希川做了紧急手术。努力了将近一个时辰,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终于把易希川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。

易希川的性命暂时保住了,接下来需要长时间的休息和静养,并时刻观察伤口会不会出现恶化。

路德主动把自己的卧室让了出来,自个儿搬去了其他房间暂住。秋本久美子对路德感激不尽,若非及时遇上了这位好心的英国牧师,她无论如何也救不回易希川的性命。

手术后的第二天,易希川便醒了过来。

秋本久美子为了救易希川,付出了太多的努力,但是她没有对易希川提起过这些,只是把一切都归功于牧师路德和那位英国医生,然后默默地照料易希川的饮食起居。

接下来的数天里,在秋本久美子的悉心照料下,易希川的伤口开始逐渐愈合,慢慢可以下床走路了,虚弱的身体也在一点一点地恢复。

这样的日子一天复一天地成为了过去,很快便过去了整整十天。

在这十天里,尽管易希川和秋本久美子一直朝夕相处,可是两人之间的关系却仍如陌生人一般。秋本久美子性格安静,几乎不怎么说话,易希川从小和一帮师弟长大,师门中虽有一位双鱼师妹,但易希川和双鱼师妹接触时,身边总会有师父或者师弟在场,他还从来没有和年轻女子单独相处过,更别说是一个日本女子,因此两人之间很少有面对面的交流。

这一天易希川拆除了腹部伤口的缝合线,躺在床上静养,翻来覆去地回想起了以前的生活。他想起了小时候痴迷幻戏的那段日子,天天研究各种小把戏,一旦学会了就表演给师弟们看,以显示自己多么神通广大。他忽然来了兴致,见秋本久美子正坐在窗边,戴着蓝色贝壳手链的右手轻轻托着下巴,沐浴在透窗而入的阳光里,望着教堂外又高又尖的哥特式钟楼发呆,于是他下床找来了纸笔和火柴,走到窗边的桌前,在秋本久美子的正对面坐了下来。

秋本久美子扭过头来,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易希川。

易希川咧开了嘴角,笑着说道:“久美子姑娘,看你无聊得紧,我给你表演一个小戏法解解闷吧。”

秋本久美子师从斋藤骏学习幻术,对中国幻戏一直很感兴趣,听易希川这么一说,立马微笑着点了点头。

易希川说道:“我这个小戏法,名字叫作‘死灰复现’,需要姑娘先配合我一下。”

“怎么配合?”秋本久美子轻声问道。

易希川把纸和笔推到了秋本久美子的面前,说道:“请姑娘在这张纸上写一个字。”

“写什么字?”秋本久美子拿起了笔。

易希川说道:“你想写什么字,就写什么字,任何字都可以。”

秋本久美子安静地想了一会儿,在纸上落笔,写下了一个清秀的“水”字。“这样可以吗?”她抬起一双又大又明亮的眼睛望着易希川。

易希川说道:“可以了,写得很好。”说完便把写有“水”字的纸拿了过来。

紧接着,易希川划燃火柴,将纸点燃了。

很快,这张写有“水”字的纸就化为了灰烬。

“久美子姑娘,你仔细检查一下,你写的字是不是已经被烧掉了。”易希川说道。

秋本久美子伸出手指碰了碰纸灰,确定已经成为了灰烬,轻轻“嗯”了一声。

“烧掉了不要紧,我可以立马把你写的字变回来,”易希川笑着问道,“你信还是不信?”

秋本久美子眨了眨眼睛,点头应道:“我信。”

易希川不由得愣了一下,说道:“你怎么能回答信呢?你应该回答不信,我才能接着往下变啊。”

秋本久美子有些茫然,不明白易希川的意思,仍然说道:“我真的信。”

易希川心想秋本久美子多半不懂中国人所谓拆台捧场的那一套。他听到秋本久美子说出“我真的信”这句话,竟听出了一种对他绝对信任的意味。他心头一动,不再多说什么,把桌上的纸灰抄在右掌里,握住了,伸到秋本久美子的嘴边。“久美子姑娘,请你吹一口气。”他说道。

秋本久美子依言照做,对准易希川的拳头,轻轻地吹了一口气。

易希川却摇起了头,说道:“这可不行,你要吹得用力一些,烧掉的字才能变得回来!”

秋本久美子听了这话,于是认认真真地、用力地吹了一口气。

“好了!”易希川把右手缩了回来,“全靠你吹的这一口仙气,烧掉的字已经变回来了,此刻就握在我的手心里!”说罢摊开右掌,掌心满是黑色的纸灰,并不见任何字。

易希川对准掌心猛地吹了一口气,掌心的纸灰立刻被吹散,但仍有少许纸灰留在掌中,竟拼成了一个黑色的“水”字。

易希川变出“水”字之后,立刻看向秋本久美子,只盼能看到她目瞪口呆的惊讶模样。可是秋本久美子没有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惊讶之色,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。

“你为什么点头?”易希川奇道。

“你变字的方法,”秋本久美子说道,“和我想的方法是一样的。”

“是么?”易希川愣了一愣,“那你倒是说说,我把字变回来,用的是什么方法?”

秋本久美子伸出了右手食指,在桌角的水杯里蘸了一点水,在左掌心写了一个“水”字,然后抓起一些纸灰握在左掌中,随即对准掌心用力地吹了一口气,干的纸灰立刻被吹走,湿的纸灰却贴附在掌心,没有被吹走,赫然便形成了一个“水”字。

易希川的这个名叫“死灰复现”的小戏法,个中秘诀正如秋本久美子所演示的那样。易希川不由得竖起了大拇指,说道:“这个小戏法我从小变到大,不知有多少人看过,可是一直以来,没有一个人能这么快看出门道。久美子姑娘,你真是厉害。”

秋本久美子微微一笑,说了声“谢谢”,然后说道:“我会变幻术,也给你变一个,好不好?”

“好得很!”易希川自从目睹了斋藤骏控制碧绿色火焰的幻术之后,对日本幻术可以说是大感兴趣,“我也来试试,看看能不能看出你所用的方法。”他被秋本久美子一眼识破了“死灰复现”的秘诀,这时便想看破秋本久美子的幻术,为自己多少挽回点颜面。

秋本久美子微微一笑,拿起了桌上的水杯,倒了一点水在右手的手心,然后将左手覆盖在右手上。她两手相合,闭目等待。她脸上的微笑不见了,原本有些血色的脸蛋,竟渐渐变成了一片苍白,红润的嘴唇更是发青发紫,身子甚至有些轻微地发颤,似乎受到了寒冷的侵袭,被冻着了一般。

“久美子姑娘,你……你没事吧?”易希川问道。

秋本久美子轻轻地点了点头,示意自己没事。

过了片刻,秋本久美子缓缓地睁开了双眼,将手掌慢慢地打开,手心里的水已经不见痕迹,取而代之的竟是一块薄薄的冰片。她将冰片放在了桌上,冰片在阳光下晶莹剔透,闪烁着耀眼的光芒。

易希川突然看见冰片出现,不由得大吃了一惊。这“凝水成冰术”乃是“左道三十六术”之一,早在元朝年间就已失传,他曾试图研究出这门幻戏的秘诀,但几经努力仍是失败。

“久美子姑娘,你……你是怎么做到的?”易希川诧异地问道。他拿起冰片翻来覆去地看了看,的的确确是真的冰片。

秋本久美子伸出了右手,轻声说道:“我的手,你摸摸。”

易希川此时只想弄清楚秋本久美子是如何在片刻间便将水变成了冰,根本没考虑所谓的男女之别,直接伸出手去,握住了秋本久美子的右手,触手便是一种刺骨般的冰寒之感,仿佛握住的不是手,而是一块寒冰。他上次在罗家戏苑挟持秋本久美子时,就发现她浑身奇冷无比,根本不是正常人的体温。

“为什么……为什么你会这么冷?”易希川缩回手,惊讶问道。

秋本久美子轻轻地叹了口气,然后用汉语讲述了她体温奇低的由来。原来她在七岁那年,曾在冰封的河面上接受斋藤骏的教导,练习冰幻术,却突然遭遇河面冰裂,整个人掉进了河水之中。河面虽然冰封,但冰层之下的河水却是暗流汹涌,一下子就把她卷离了裂口。她拼命地向上浮,但头顶是坚硬的冰层,她不断地捶打冰层,冰层却纹丝不动。她能透过冰层看见白色的天空,那天空离她那么近,却又那么远。她恐惧极了,浑身渐渐冻僵,慢慢开始窒息,最终失去了意识。她就那么沉在水下,被暗流卷来卷去,如同漂浮在无边无际的虚空之中。后来是斋藤骏及时砸破了冰层,一下子抓住了从水下卷过的她,这才将她从冰层之下拉了起来。此后她长时间昏迷不醒,斋藤骏请来了全日本最好的医生,想尽一切办法救治她,最终才令她苏醒了过来。不过自那之后,每次遇到危险时,她都会心生恐惧,一旦心生恐惧,体温就会急剧下降,变得奇冷无比。她用双手凝水成冰,并非欺瞒眼睛的幻术,而是她回想曾经困在水下窒息濒死的一幕时,不断变冷的双手,就能把水凝结成冰。

易希川听完了秋本久美子的讲述,总算明白了她为何会全身冰冷,为何会那么害怕水,为何一遇到危险就会极度惧怕。在对秋本久美子的这一段经历感到同情的同时,对于她能依靠双手变冷来凝水成冰,易希川仍然觉得不可思议。他忽然想起了秋本久美子的师父斋藤骏,斋藤骏能用双手掌控火焰,师徒二人的幻术一火一冰,都很匪夷所思。“你师父能以双手控火,收放自如,是用的引火粉吗?可是他如何能做到让火焰飞来飞去?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把着火之人变成了罗盖穹,又是怎么做到的?”他试探性地问道。

秋本久美子摇了摇头,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,说道:“我不能告诉你。”

易希川知道日本幻术的秘诀,就等同于中国幻戏的秘诀,当然不能随随便便告诉给外人知道,于是不再追问秋本久美子。他回想起那晚亲眼看见斋藤骏破术的一幕,不禁感叹道:“罗盖穹的‘天火焚身术’已经称得上神妙非凡了,可是你师父只看了一遍,就能立刻原样重现出来,而且罗盖穹只是把自己替换成了一根木头,你师父却是把自己替换成了罗盖穹。比起罗盖穹来,你师父那是要厉害得多了。”

秋本久美子说道:“师父的确很厉害。过去十几年里,师父一直在研究中国的幻戏,罗盖穹的那个幻戏,其实师父早就学会了。”提起斋藤骏,她的脸上立刻流露出了敬仰之色,说道:“你们的幻戏,全都难不倒我师父。”

秋本久美子没有任何心机,心里认为是怎么样,就会怎么说出来,但这话易希川听在耳中,却像是被扇了一耳光似的,当下正色说道:“中国幻戏流传千年,博大精深,何止百种千种,你师父未必就能全都破了。远的不说,我便有一门幻戏,你师父不见得就能破得了。”

秋本久美子大感好奇,问道:“你有什么幻戏?”

“这个不能告诉你,总之是一门失传了很多年的厉害幻戏。”易希川肃声说道,“倘若将来有机会,我一定要用这门幻戏向你师父发起挑战,看看他到底如何破术。”

话语中反复提到斋藤骏,秋本久美子不由得有些想念师父了。她凝视着窗外胭脂色的夕阳,好一会儿后,忽然站起身来,对易希川轻声说道:“我该回去了。”

易希川急忙站了起来,方才还无比严肃的他,此时却显得欲言又止。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,只是在内心深处隐隐有一种盼望,盼望秋本久美子能够留下来。可是他的伤口已经拆线,下床行走已经没有任何问题,自然没有任何理由让秋本久美子继续留下来。十天的朝夕相处,到此刻终是该结束了。他张开了嘴,想说些什么,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,最后化作了淡淡的一句:“我送你吧。”

“不必了。”秋本久美子轻声说道,“你一定要好好养伤。”

易希川点了点头,说道:“那……那你路上当心。”

秋本久美子“嗯”了一声,独自一人走出了卧室,离开了圣三一堂。

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异样情愫,忽然在易希川的内心深处翻涌了起来。他站在窗边,望着秋本久美子步出了教堂,望着她走上了人来人往的街道,望着她柔美的倩影一路向南,渐去渐远,最终消失在街道的尽头。他的视野里只剩下了那座高高耸立的哥特式钟楼,寂寞孤独地伫立在苍茫的暮色之中。钟楼里的八音大钟忽然响了,按着圣诗的音韵,敲打着入夜前的最后一轮钟声。深冬的太阳摇摇欲坠地悬挂在天边,收敛着最后的余光,慢慢地沉入黑夜。

秋本久美子走后,易希川本想离开圣三一堂,但路德却不准他离开,一定要他把伤彻底养好了才允许他走。易希川不好推辞,只好答应再多住几日。

接下来的几天里,易希川仔细地考虑了未来的打算。对他而言,有两件事是必须要做的,一件事是替师父报仇,另一件事则是夺回龙图。他只知道龙图被嘴老抢走,却不知道嘴老已被斋藤骏所杀,葬身于黄浦江中,龙图已落到了斋藤骏的手里。他甚至考虑了如何去江西寻找嘴老,寻到嘴老之后又该如何夺回龙图。但是没过多久,他便知道了自己的这些考虑完全是多余的。

那是他离开圣三一堂的清晨,他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,回望这座庄严神圣却又温情脉脉的教堂。死里逃生,安心静养,人生中第一次和一个女子朝夕相处,这十多天的经历,足以令他终生难忘。

就在易希川伫立回望之时,街上走过的报童喊出的叫卖声,吸引住了他的注意力。

“卖报,卖报啦!大新闻,大新闻!中日幻戏师对决,外滩擂台决生死!上海已有幻戏师应战,擂台赛明日即将开战!卖报,卖报啦……”

易希川急忙叫住了报童,说道:“给我来一份报纸。”

“好嘞!”报童收取了购报钱,将一份最新的报纸递到了易希川手中。

易希川打开报纸,看了一眼头条新闻的标题,正是报童所说的《中日幻戏师对决,外滩擂台决生死》,急忙问道:“这擂台赛是怎么一回事?”

“不是吧,这么大的事你都不知道?”报童奇道。

易希川摇了摇头,说道:“我真的不知道。”他一连十多天都待在圣三一堂,两耳不闻窗外事,所以这些天发生了什么大事,他根本一概不知。

报童说道:“前几天有一个名叫斋藤骏的日本幻术师,在外滩摆下了生死擂台,扬言要挑战咱们中国所有的幻戏师,说是以什么龙图作为擂台的赛注,任何一个中国幻戏师只要击败了他,就能赢走龙图,若是败给了他,便要把性命输给他。外滩的擂台摆了好几天,一直没有人应战,昨天夜里咱们上海终于有幻戏师应战了,对决时间就定在明天正午。”

易希川听到了斋藤骏,又听到了龙图,顿时对这件事投入了十二分的关注,问道:“上海是哪位幻戏师应战?”

报童不耐烦地说道:“报纸上写的有,你自己看吧,我还要去卖报纸呢!”说罢沿街而走,继续叫喊卖报。

易希川急忙翻开报纸,逐字逐句地读完了头条新闻,擂台赛的来龙去脉和报童所说的基本一致,此外还刊登了斋藤骏手持黄金圆筒站在擂台上的照片,另外还特别介绍了即将应战的中国幻戏师。这位中国幻戏师是上海本地人,名叫谭素琴,乃是统领上海幻戏界的“上海三魁”之一,与罗盖穹齐名。谭素琴是一个中年女人,常年在法租界的万国千彩大剧院驻台表演,最擅长的幻戏是击听。击听是一种靠耳朵来进行表演的传统幻戏,幻戏师蒙上双眼登台,由助手持细铁棒敲击物品发出声响,幻戏师纯靠听力来判断敲击的物品是什么。击听原本是一种不具备观赏性的幻戏,但谭素琴在万国千彩大剧院驻台表演击听时,扬言若是判断出错一次,便将两只耳朵同时割掉,许多观众盼望着她出错,想亲眼看到她割去耳朵的场景,因此一场接一场地去万国千彩大剧院捧场。然而谭素琴在万国千彩大剧院驻台多年,却从未出过任何差错,足见她的击听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。

看完整则新闻,尤其是斋藤骏手持黄金圆筒所拍的照片,易希川不禁大为疑惑。他实在想不明白,明明被嘴老抢走的龙图,如何竟落到了斋藤骏的手里。不过这则新闻的出现,算是帮了他的大忙,省去了他往江西白跑一趟。

易希川不去胡乱猜测了,既然龙图在斋藤骏的手上,那他必须留在上海,想办法将龙图夺回来。明天的中日幻戏师擂台赛,他决定乔装打扮一番,前去外滩的擂台赛现场,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。

翌日正午,易希川粘上了两撇假胡须,戴上了一顶褐布小帽,离开住了一宿的旅馆,准时来到了外滩。

易希川到达时,外滩早已是人山人海,放眼望去,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一片,至少聚集了上万人。

这些人围住了一处离地面大约三丈高的圆形高台,并且全都抬起了头,目不转睛地望着圆形高台,等待着即将开始的中日幻戏擂台赛。

一个多月前,上海沦陷之后,日军在外滩举行了入城仪式,彼时突生动乱,日军胡乱开枪,以致市民死伤,流血遍地。这片刚刚喋过血的土地上,此时又聚集了成千上万的中国人,与上一次被迫前来观看日军入城仪式不同,这一次所有人都是自发前来,为应战擂台赛的上海幻戏师谭素琴加油助威。

对于有这么多人主动前来观战,易希川委实觉得有些出乎意料,毕竟不久前外滩才发生了流血事件,又是处在日本人的控制范围内,想不到还有这么多中国人主动前来。

易希川来得太迟,挤不进去,只能站在人群的外围,远远地眺望圆形高台。他清楚地记得昨天报纸上刊登的照片,眼前的这处圆形高台与照片上完全一致,正是斋藤骏摆下的幻戏擂台。此时在擂台的周围,不仅有成千上万的中国人聚集,而且有数百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凝神戒备,还有一部分日本兵在人群外围列队警戒,以防有人像搅乱入城仪式那般趁机闹事。

易希川来到外滩时,已是正午时分。斋藤骏和谭素琴正好登上擂台,一个走到擂台东侧的座椅就座,一个则走到擂台西侧的座椅就座。虽然是隔着擂台相对而坐,但斋藤骏和谭素琴之间已是针锋相对一触即发的态势,只待司仪登台宣布,这场幻戏对决就将开始。

片刻之后,身穿黑色衣服、打扮得油头粉面的司仪匀步走上了擂台,先用日语说了一通话,然后改用汉语复述刚才那番日语的意思,高声宣讲道:“今日擂台之上,即将进行的是一场生死对决,日本幻术师斋藤骏以龙图为注,中国幻戏师谭素琴以性命为凭,双方自愿对决,生死有命,绝不反悔!本场擂台赛实施单方破术规则,即由中国幻戏师谭素琴展示一门幻戏,由日本幻术师斋藤骏进行破术,破术时限为一个时辰。一个时辰之内,破术成功,斋藤骏胜,破术失败,则谭素琴胜!双方可有异议?”

谭素琴朗声应道:“没有!”虽然身为妇人,但她的声音却十分浑厚,像极了中年男人才有的嗓音。

斋藤骏只是缓缓地摇了一下头,此外再无更多的表示。

司仪高声说道:“既然双方都没有异议,那就请上龙图!”

话音一落,一个日本武士拾阶登上擂台,手里捧着一个精致华美的红漆木匣。日本武士将红漆木匣打开,从木匣里捧起一截黄金圆筒,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擎物架上。

台下人群顿时一阵骚动,纷纷指指点点,窃声议论,都在低声说道:“这就是龙图啊!”

日本武士放好龙图后,立即返回台下,坐回了观戏席当中。

易希川虽然离擂台很远,但还是看得分明,紧挨着擂台的那片观戏席,总共设有五十个座位,乃是专门为日本人和洋人所设,观戏席的周围由数十个日本兵持枪守卫,不准任何中国人靠近。那个日本武士的座位附近,还坐了好几个日本人,其中便有口叼香烟的荒川隼人和手按忍刀的黑忍,此外还有秋本久美子。秋本久美子恢复了日本女子的穿着打扮,穿了一身淡粉色的和服,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桃花,在芸芸众生之中显得极为纯美脱俗。

易希川多看了秋本久美子几眼,忽听擂台上司仪大声宣布道:“时辰已到,中日幻戏擂台赛第一场,现在正式开始!”说罢朝西侧抬起手臂,“有请中国幻戏师谭素琴!”宣布完后,便匀步退下了擂台。

成千上万的目光齐刷刷射向擂台的西侧,落在了谭素琴的身上。

谭素琴是“上海三魁”之一,此番主动应战幻戏擂台,是因为她听说罗盖穹败给了这个名叫斋藤骏的日本幻术师,坊间更是将斋藤骏传得无比厉害,吹嘘得如同妖魔鬼怪一般。谭素琴虽然身为妇人,一向却有男儿气概,不信坊间传言,要亲自来较量一番,看看斋藤骏到底是不是真如传言所说的那么厉害。

谭素琴身穿一袭火红色的长袍,猛地从座椅里站起身来,干净利落地走到擂台的中央,大声喝道:“抬上来!”

话音未落,两个红衣女人抬着一张长桌,走上了擂台,将长桌放在了谭素琴的身前,随即返回了台下。长桌上搁着一方漆木托盘,托盘用红布严严实实地遮盖着,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。

谭素琴上前一步,伸手掀开红布,只见漆木托盘内,整整齐齐地码放了二十颗圆滚滚亮闪闪的细小钢珠。

谭素琴面向斋藤骏,大声说道:“我谭素琴只是一个变幻戏的手艺人,原本没有什么厉害的本事,但是实在看不惯你这日本人如此目中无人,视我中国幻戏界为无物,是以今日赌上一己之性命,以一门‘七窍流血分珠’幻戏,与你一决生死!”她说话中气十足,毫不拖泥带水,眉目之间更是大有豪气。

斋藤骏依旧面沉如水,只是淡淡地点了一下头。

易希川远远听见了谭素琴的说话声,不由得一愣,暗暗心想:“‘七窍分珠’幻戏,那不是江湖术士的假把戏么?谭素琴如此有名的幻戏师,怎么会在这种生死时刻,用这门上不了台面的三脚猫幻戏来挑战斋藤骏?”一时之间,他有些猜不透谭素琴的用意。

正当易希川暗暗揣测之际,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了一阵振聋发聩的惊呼声和尖叫声。

易希川急忙停止思考,向擂台上望去。

只见谭素琴如同石化般站在擂台上,浑身上下纹丝不动。但她的眼睛却出现了骇人的变化。她的眼白仿若充血一般,刹那间变得一片通红,一对眼睛竟变成了极浓极深的血红色。这种变化极为妖异,令她看起来仿佛变成了一个阴森恐怖的妖怪。

突然间,有深红色的液体从谭素琴的眼眶中流了出来。

那是鲜血——仿佛双眼被刺瞎了一般,两行鲜血涌出眼眶,顺着谭素琴的脸颊慢慢地往下流淌。

紧接着,谭素琴的鼻孔里也有鲜血流出,嘴角亦开始流血,两只耳朵同样未能幸免,耳孔中流出了鲜血,顺着脖子慢慢地往下流。

在极短的时间内,谭素琴的七窍同时流出鲜血,其状恐怖无比,也难怪台下人群会不断地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惊呼声和尖叫声了。

七窍不断流血的同时,谭素琴却似乎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,嘴角竟露出了一抹笑容,方才还英气逼人的她,此时看起来显得阴邪无比,仿佛突然之间就变了个人似的。

谭素琴就那样阴邪地笑着,把右手伸向了漆木托盘,拈起了一颗钢珠,塞进了耳孔之中。她忽然闭上了眼睛,五官开始紧绷,慢慢地扭曲起来,好好的一张脸,变得奇丑无比。这是遭受了生不如死的痛苦时,五官才会出现的急剧变化。那颗塞进她耳孔的钢珠,通过她面部肌肉的推挤,在七窍的内部一点一点地移动,最终抵达了她的嘴巴。她猛地张开了嘴巴,将钢珠吐在了长桌上,发出了“咚”的一声闷响。

亲眼看见谭素琴将钢珠从耳朵变到了嘴巴里,台下人群大感震惊的同时,爆发出了一阵极为响亮的喝彩声。

然而易希川却并不觉得谭素琴的这门幻戏有多么厉害。

据易希川所知,“七窍分珠”幻戏,只不过是江湖术士装神弄鬼用来糊弄人的假把戏。在表演这门幻戏时,江湖术士事先在嘴里放入珠子,藏在喉道的上端,做好这一手准备后,便当众往耳孔里塞入一颗珠子,随即做出各种各样的痛苦表情,假装珠子在七窍的内部移动,然后等上片刻的时间,忽地将喉道里的珠子吐出来,让人误以为珠子是由耳至嘴走了一遍。不明就里之人,往往会被这门幻戏给唬住,以至于信以为真,对江湖术士的本事深信不疑。“七窍分珠”幻戏用于舞台表演,往往能引得观众大加喝彩,但是用在如此重要的生死对决上,以斋藤骏的能力,只怕一眼便能识破个中秘诀,轻而易举地实现破术。正因为考虑到这些,易希川才隐隐担心,担心谭素琴太过轻视斋藤骏的能力,以至于用这样一门三脚猫幻戏,轻易地输掉了这场幻戏对决,丢掉了自个儿的性命。

但是出乎易希川意料的是,谭素琴的幻戏并没有就此结束。

在吐出一颗钢珠之后,谭素琴又从漆木托盘里拈起了第二颗钢珠,迅速地放入耳孔之中,然后重复刚才的过程,片刻后便将钢珠从嘴巴里吐出。她的表演还在继续,紧接着是第三颗钢珠、第四颗、第五颗……

易希川越看越觉得心惊,只因表演“七窍分珠”幻戏时,由于耳孔里的空间有限,喉道上端的空间同样有限,最多只能容纳三颗珠子,所以这门幻戏的上限便是三颗珠子,绝不能再多了。可是谭素琴的幻戏一直没有停下,一颗接着一颗,竟然将漆木托盘内的二十颗钢珠全部过了一遍。无论是耳孔还是喉道,都不可能容纳二十颗钢珠,因此谭素琴的幻戏绝不是江湖术士那种偷梁换柱的障眼法,而是货真价实的绝技!

二十颗钢珠全部过完一遍之后,谭素琴的幻戏竟然还没有终止。她又将二十颗钢珠拿起,一一塞进了耳孔之中。一只小飞虫钻入耳朵,尚且令人难受不已,更何况是半个指甲盖大小的钢珠。因此二十颗钢珠塞进耳朵后,谭素琴的面部便再次挤弄得七扭八歪。

这种痛苦的表情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,二十颗钢珠终于相继从谭素琴的鼻孔里滚出,落在长桌之上,发出一连串咚咚咚的闷响声。

至此,谭素琴退开两步,深深弯腰,躬身谢礼。这门“七窍流血分珠”幻戏,便算是结束了。

一开始热闹非凡、喝彩不断的现场,此时却变得寂静无声,所有目睹了这门恐怖幻戏的人,无一例外都被惊呆了,短时间内根本回不过神来。片刻之后,人群中才零零星星地响起了些许掌声,随即山呼海啸般的掌声、喝彩声和议论声便汹涌而至,现场犹如水烧开了一般滚沸起来。

易希川彻底惊呆了,一边情不自禁地鼓掌,一边难以置信地摇头。人的七窍在内部是相互连通的,但是要让一颗钢珠在七窍内部自如地往来,这等绝技绝非寻常人能够练成。易希川无法想象谭素琴私下里练习这门幻戏时,曾经经历过怎样的痛苦。他只能为之深深地折服。

表演完“七窍流血分珠”幻戏后,谭素琴的脸色变得苍白如纸,在她走回擂台西侧座椅的过程中,脚步竟然有些虚浮踉跄,身子有些飘飘摆摆。

连续四十次的七窍分珠,已经达到了一个人所能承受的极限,可以说这已是不顾性命的表演。谭素琴坐回座椅上,抬起双眼,看了一眼擎物架上的黄金圆筒,随即冷冷地望着擂台对面的斋藤骏。她在应战之前,早已听说了斋藤骏在罗家戏苑破了罗盖穹的“天火焚身术”,是以对斋藤骏不敢抱有半点轻视之心。她对龙图志在必得,再加上又是赌上性命的生死对决,因此才会表演这样一门从未公开表演过的幻戏绝技,不顾性命安危地连续七窍分珠四十次,心想斋藤骏哪怕能够七窍互通实现流血分珠,也未必能够做到连续分珠多达四十次。她望着斋藤骏之时,心里便暗暗地想,这场中日幻戏擂台赛,自己应该是赢定了。

现场的掌声经久不息,哪怕谭素琴已经回到原位坐下了,掌声也只是减弱了些许,并没有就此中断。对于谭素琴震撼全场的幻戏表演,每一个站在台下目睹了全程的中国同胞,都不会吝啬自己的掌声和欢呼声。

这时,司仪再次走上了擂台,询问谭素琴需不需要把幻戏道具撤到台下去。

“他不是要破术吗?”谭素琴仍旧望着斋藤骏,冷冷地说道,“我这些钢珠就留在台上,他尽管使用便是。”

司仪又询问斋藤骏是打算使用谭素琴的幻戏道具进行破术,还是打算自行准备道具。

斋藤骏选择了前者。

司仪当即招呼一个助手端了一盆清水上台,将谭素琴用过的二十颗钢珠清洗干净,放入漆木托盘内待用。

司仪朝斋藤骏的方向抬起手臂,大声宣布道:“有请日本幻术大师斋藤骏进行破术!”

台下原本还有零零星星的掌声,但这声宣布之后,所有掌声便一起停下了。现场没有哪个中国人,愿意为一个日本幻术师的登场而鼓掌喝彩。观戏席上的日本人也没有鼓掌,只是面带傲气地望着台上,似乎全都认定斋藤骏必胜无疑。

在死一般的沉寂当中,斋藤骏缓缓地离开座椅,站了起来。

依旧是一身白衣,依旧是气定神闲,斋藤骏大步走到擂台的正中央,没有做任何停顿,便直接开始了破术。

斋藤骏首先要进行破术的幻戏,是谭素琴最开始时表演的七窍流血。

斋藤骏没有做任何准备,几乎是刚刚走到擂台的中央站定,眼睛便迅速地充血,变成了深红色。接下来,在成千上万道目光的注视下,斋藤骏的眼睛开始流出了鲜血,随后是鼻子、嘴巴和耳朵,相继有鲜血流出。他成功地实现了七窍流血,所用的时间,甚至比谭素琴还要更短。

目睹了这一幕的谭素琴,整颗心顿时沉了下去。她所表演的七窍流血,其实是暗暗咬破舌尖,将口腔里的血水,用“七窍分珠”的技巧,运送到眼睛、鼻孔和耳孔里,从而实现了七窍同时流血的恐怖场景。斋藤骏迅速地表演了七窍流血,所用时间更短,足见七窍互通的本事丝毫不输于她,因此她才会担心不已,担心斋藤骏也能做到用七窍连续分珠四十次。

果不其然,斋藤骏表演完七窍流血之后,不做任何停歇,立刻便开始了“七窍分珠”。一颗又一颗的钢珠放进了他的耳孔,又从他的嘴巴里吐出,二十颗钢珠很快便过完了一遍。第二遍随即开始,二十颗钢珠入耳出鼻,迅速便完成了。整个“七窍分珠”的过程,斋藤骏面色不改,五官只是轻微扭动,分珠均匀流畅,不仅原封不动地重现了谭素琴的幻戏,甚至比谭素琴的表演还要更加精彩,几乎达到了无可挑剔的程度。

整个现场彻底鸦雀无声了,所有观看了斋藤骏破术的人,都惊得呆若木鸡,包括易希川也是如此。易希川看过斋藤骏破罗盖穹的“天火焚身术”后,便认为斋藤骏的实力极为厉害,但是现在目睹了斋藤骏重现“七窍流血分珠”幻戏的全过程后,他才知道,斋藤骏的实力,比他之前想象的还要厉害得多。

擂台之上,谭素琴冷冷地笑了一笑,身子靠倒在了座椅里。她脸上的英气彻底消失了。斋藤骏用几近完美的表演实现了破术,她知道自己已经输了。

这一战,她输得心服口服。

“你已经胜了,我这条命,你拿去吧!”谭素琴闭上了双眼。

斋藤骏没有打算放过谭素琴。他大手一挥,黑忍立刻带着两个日本武士离开了观戏席,飞步登上了擂台,将谭素琴摁在座椅里,令她动弹不得。伴随着刺耳的铮铮声,黑色忍刀拔了出来。黑忍手起刀落,谭素琴被一刀刺透了胸膛,登时毙命。

台下的尖叫声响成一片,这突如其来的血腥一幕,把现场的所有人都吓傻了。直到谭素琴脑袋一偏,彻底断气之后,许多人仍然没有回过神来。

斋藤骏赢下了与谭素琴的生死对决,但他的神情却一如先前那般淡然,没有流露出丝毫喜悦之色。他取下了擎物架上的黄金圆筒,走下擂台,在秋本久美子、荒川隼人和黑忍等人的陪护下,离开了外滩。

谭素琴被斋藤骏破术,当场殒命,她变幻戏时所使用的道具——装有二十颗钢珠的漆木托盘,被悬挂在擂台的下方,在风中凄惶地飘摆。

第一场中日幻戏擂台赛,以中国幻戏师的惨败而收场。

带着忧心忡忡的心态,易希川回到了旅馆。

斋藤骏表现出来的超强的破术能力,令易希川感到坐立不安。他当日对秋本久美子夸下的海口,并非胡乱吹嘘的虚词鬼话,而是真的有一门幻戏绝技,想用它来挑战斋藤骏。正因为如此,在看到斋藤骏以龙图为注摆下幻戏擂台的新闻后,易希川第一时间便萌生了前去应战的想法,只盼能靠这门幻戏绝技赢了斋藤骏,将龙图夺回来。然而在亲眼看见了第一场中日幻戏擂台赛后,他却生出了些许犹豫。他开始觉得,秋本久美子说斋藤骏几乎学会了中国所有的幻戏,也许不是吹嘘,而是真有其事。他开始有些不自信了,担心被自己视作绝技的幻戏,一旦在擂台上使出来,会被斋藤骏轻而易举便破了术。

犹豫再三,易希川决定再等上几天,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幻戏师挑战斋藤骏,再做是否应战的打算。

第二位挑战幻戏擂台的中国幻戏师,在首场中日幻戏擂台赛结束后的第三天出现了。

这位中国幻戏师不是别人,正是除罗盖穹和谭素琴之外的“上海三魁”中的最后一人——刘老仙。

刘老仙是上海城隍庙的寄居道士,白日里闭门不出,躲在城隍庙里读书修道,一到夜间,就会出现在城隍庙后门外的老戏台上,为过往路人表演幻戏。他表演幻戏只是出于兴趣,从不收任何打赏钱,但这并不代表他的幻戏就是金银铜三戏中的铜戏,是街头假把戏的粗烂水准。恰恰相反,刘老仙的幻戏可谓是千奇百怪,神乎其神,每晚都能翻出新花样,是一个集万千幻戏于一身的幻戏鬼才,并且被公认为是“上海三魁”中最为厉害的幻戏师。几乎所有的上海市民,都去城隍庙的老戏台看过他的幻戏表演,在亲眼看见了种种匪夷所思的幻戏后,大部分市民都认为他不是凡人,而是神通广大的神仙,因此以“老仙”相称,刘老仙这个名字便是这么来的。刘老仙每晚在老戏台表演幻戏,总能吸引无数人前去围观,通过这些人口口相传,他的名气越来越大,许多达官贵人花大价钱请他上门表演,上海最有名的几家剧院开出天价酬金请他驻台,却都被他断然拒绝了,搞得这些达官贵人们不得不屈尊前往城隍庙,与穷苦百姓们挤在一处,方能有机会一睹他的幻戏绝技。

罗盖穹和谭素琴接连败给斋藤骏,作为统领上海幻戏界的“上海三魁”中的最后一人,刘老仙成为了上海幻戏界最后的门面,无论出于何种目的考虑,他都必须登上外滩的幻戏擂台,与斋藤骏一决高下。

挑战幻戏擂台的时间是由挑战者决定,刘老仙像平时表演幻戏一样,选择了晚上。

到了举行擂台赛的这一晚,外滩再度人山人海,围观之人比上一场还要多,几乎到了水泄不通的地步。易希川这一次吸取了教训,易容改装之后,早早便来到了外滩,占据了一处靠近擂台的好位置,擂台上的一切,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。

刘老仙盘腿坐在擂台西侧的座椅里,身穿一件古朴的土黄色道袍,花白的胡须随风摆动,当真有如神仙一般。他没有看台下成千上万的观众,也没有看坐在擂台东侧的斋藤骏,而是一直闭着双眼,尽显仙风道骨之态。

当司仪走上擂台宣布第二场中日幻戏擂台赛正式开始之后,刘老仙终于睁开了眼睛,一对眼珠子熠熠生光。

刘老仙冲台下挥了一下袍袖,然后走到了擂台的正中央。

台下的几个道士得到了命令,将各种幻戏道具搬到了擂台上。幻戏道具非常多,包括一根鱼竿、一只水壶、一箩筐柑子、一张摆放了刀子、酒杯和笔墨纸砚的桌子,此外还有三个盆,分别是铁盆、铜盆和花盆。

台下的观众一下子见到了这么多的幻戏道具,每件幻戏道具之间几乎扯不上任何联系,因此猜不透刘老仙要表演什么幻戏,不由得目不转睛地望着台上,心里抱着满满的期待。

刘老仙冲台下观众团团抱拳,然后走到铜盆的左侧,伸出食指和尾指,指住铜盆凌空一点,铜盆里顿时燃起了火焰,他的手指又一点,火焰顿时变成了一条直线,高高地蹿起。他的手指再一点,熊熊火焰之中顿时飞起一小团火焰,落在他的指尖上。他手掌一翻,将火焰握住,火焰顿时化为一缕青烟,随风飘散。

刘老仙开场露的第一手,便换来了台下一阵热烈的掌声。

“这一手‘隔空取火’,是咱们老祖宗在汉朝时就创造出来的幻戏。”刘老仙开始说话了,声音又平又稳。他斜目看了斋藤骏一眼,随即转过视线,看着台下的万千中国同胞,大声说道:“咱们中华幻戏向来是博大精深,源远流长,往上追根溯源,上古时期便有‘蚩尤戏’,夏商有‘奇伟戏’,西周有‘吞云吐火’,春秋战国有‘水火双遁’,秦有‘鱼龙蔓延’,汉有‘画地成川’,三国有‘傀儡子’,两晋有‘人划地成’,隋有‘黄龙变’,唐有‘神仙索’,宋元有‘七圣法’,明清有‘九连环’,种种幻戏玄妙非凡,可以说是不胜枚举。至于变幻戏的幻戏师,那就更多了,历史上最有名的便是汉朝的李少翁、三国的左慈、晋朝的郭璞、宋朝的陈抟和杜七圣,这五人并称为幻戏界五祖。除了幻戏界五祖之外,还有许许多多厉害的幻戏师,可以说是代代相继,层出不穷。”

刘老仙往旁边走了几步,变换了一下方向,面朝擂台另一边的观众,继续说道:“老道平日里不务正修,闲来喜欢读些歪书杂书,三十岁那年一不小心读到古人的幻戏,就此迷上了,于是一门心思地钻了进去,像刚才所说的那些幻戏,老道都曾研究过,有的研究出来了,有的却是没有。在老道研究过的所有古人的幻戏里,最让老道着迷的,当数左慈的‘戏曹十术’。”

他顿了一下,继续往下讲述:“左慈,那是三国时候大名鼎鼎的方士。相传左慈能让鬼神听从调遣,能凭空招来天界仙食,又有千变万化,不可胜记。他曾经游历四海,用幻戏戏弄天下诸侯,曹操、孙权和刘表等人都曾上过他的当,因此心怀怨恨想要杀他,但是都没能成功。左慈的‘戏曹十术’,是左慈戏弄曹操时所使的十种幻戏,这十种幻戏相互连缀,当真是神乎其技,妙不可言。”

刘老仙说到这里,走回到擂台的正中央,对准铜盆拂动袍袖,一阵劲风顿时扑灭了铜盆中的火焰,一股烟雾立刻笔直如线,袅袅升起。

刘老仙说道:“话说当年魏王宫在邺郡建成,曹操差人向孙权索取温州柑子,孙权便选了温州柑子四十余担,派人星夜送往邺郡。在去往邺郡的途中,负责运送柑子的官员和挑夫们在一处山脚下休息,忽然山道上走来了一个道士。这个道士瞎了一只眼,瘸了一条腿,头戴一顶白藤冠,身穿一件青懒衣,对挑夫们说道:‘你们挑了这许多柑子,实在是太辛苦了,就让贫道来替你们挑一肩吧。’于是每担柑子各挑了五里,凡是这道士挑过的担子,都变轻了许多,护送柑子的官员和挑夫们都觉得很是奇怪。抵达邺郡时,这道士告诉负责护送柑子的官员说:‘贫道乃魏王的同乡,姓左名慈,道号乌角先生,请你代贫道向魏王致意。’说完便拂袖而去。”刘老仙一边讲述,一边用双手引动烟雾。那烟雾便如游动的墨水一般,刘老仙的双手便如蘸墨挥毫的毛笔,在空中绘出了挑夫休息、道士挑担等画面,惊得台下观众目瞪口呆。

易希川知道这是用凝烟粉变幻出来的烟雾幻戏,并不觉得吃惊,继续耐心地往下看。

“四十担柑子很快送入了邺郡的魏王宫,呈给了曹操。曹操拿了一颗柑子剖开,发现里面没有果肉,竟然是空壳,他又接连剖了数颗,无一例外,全都是空壳。”刘老仙一边讲述故事,一边拿起箩筐里的柑子。他向台下翻来覆去地展示了数颗柑子,那些柑子明明完好无损,可刘老仙接连用刀子剖开了好几颗,竟然全都是空壳,和他讲述的故事完全一致。

“所有柑子都是空壳,曹操自然大发雷霆,要治护送柑子的官员和所有挑夫的罪。这时门吏忽然来报,说有一道士自称左慈,在宫门外求见。护送柑子的官员一听左慈这个名字,顿时想起路上发生的奇事,急忙向曹操如实禀报了左慈挑担柑子变轻一事。曹操听完之后,又惊又疑,当即将左慈召入宫中,叱责道:‘你这妖道,究竟施了什么妖法,将果肉全都变没了?’左慈笑着说道:‘大王说笑了,哪有这等事?’拿起一颗柑子剖开,里面竟然满是果肉,又接连剖了好几颗柑子,全都是果肉饱满,味道异常甜美。”刘老仙又拿起了几颗柑子,一一剖开,这一次果然不再是空壳,而是满满的果肉。

刘老仙双手一扬,将这几颗剖开的柑子扔到了台下,一些观众伸手接住了,急忙剥下果肉放进嘴里品尝,吃得满嘴生津,啧啧赞叹。易希川幸运地接住了半颗,分了一瓣果肉放入口中,味道果然香甜无比。

刘老仙继续往下讲述:“当时魏王宫正在举行大宴,曹操便命左慈入席。左慈问道:‘大王今日大宴群臣,四方异物极多,不知还缺少什么?贫道愿为大王变来。’曹操一听,有意刁难左慈,说道:‘我要龙肝作羹,你能变来吗?’左慈笑道:‘这有何难?’拿起笔墨在纸上画了一条龙,袍袖从画上拂过,龙腹便打开了,左慈把手伸进龙腹,果真抓出一块龙肝来,龙肝上还流着鲜血。”

刘老仙走到桌前,一边讲述,一边提笔作画,很快将画纸拿起展示,上面寥寥数笔,画就了一条腾云驾雾的巨龙。他袍袖一挥,忽然将手伸进画上的龙腹之中,一下子抓出一块血淋淋的龙肝来,惊得台下阵阵惊呼。

“曹操不相信左慈有这等本事,说道:‘你定是事先藏在了袖子里。’左慈说道:‘大王既然不信,那现在天寒地冻,草木早已枯死,大王要什么好花,尽管说来,贫道可以立刻献上。’曹操沉思一阵,说道:‘只要牡丹。’左慈笑道:‘牡丹么?容易得很。’让人取来一个大花盆放在筵席前,提起水壶浇上了水。不一会儿,花盆里竟有苗子长出,须臾长高长大,竟然当真是一株牡丹,还开出了两朵艳丽无比的牡丹花来。”刘老仙拧起水壶,浇了一点水在桌子旁边的花盆里,不一会儿,花盆里果真有青苗节节拔高,须臾便开出了两朵鲜艳无比的牡丹花。

这门令草木迅速生长的幻戏,古时候名叫“种瓜植树”,历史上除了左慈表演过之外,与左慈同时代的幻戏师徐光也曾表演过,此事在唐代古籍《法苑珠林》中有所记载。易希川虽然知道历史上有过这门幻戏,但从来没有见过,此时亲眼所见,不免看得吃惊,一时之间想不明白刘老仙是如何做到的,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,那就是花盆里的牡丹一定是假的,绝不可能是真正的牡丹花。

“曹操被这一幕惊住了,有些将信将疑,于是请左慈饮酒。左慈刚坐下饮了一杯,鱼脍便端上了席。左慈说道:‘鱼脍须用松江鲈鱼才是上品。’曹操说道:‘远隔千里,先生难道有法子能立马取来松江鲈鱼?’左慈说道:“贫道这就为大王取来!”叫人拿来钓竿,就在堂下的水池里舀了一盆水,将鱼线垂入了盆中。”刘老仙拿起了水壶,往铁盆里倒了小半盆水,然后拿起鱼竿,将鱼线放入铁盆之中。

“只过了片刻,左慈忽然一提鱼竿,竟然钓上来一尾大鱼,鱼有四腮,当真是松江鲈鱼不假。”刘老仙说到“忽然一提鱼竿”时,自己也猛地提起了鱼竿,装有清水的铁盆中立刻水花四溅,一尾大鱼摇头摆尾,悬挂在鱼钩之上,被他钓了起来。

台下惊呼声和喝彩声顿时爆发,经久不绝。刘老仙微微一笑,冲台下观众抱了抱拳,继续说道:“左慈钓起了松江鲈鱼,说道:‘烹调松江鲈鱼,须用紫芽姜。’曹操问道:‘莫非先生也能变来?’左慈说道:‘容易。’命人取来金盆一个,用衣袍将金盆盖住,口中默念了一阵咒语,忽然揭开衣袍,盆中竟然装满了紫芽姜。”刘老仙拿起刚刚钓起大鱼的铁盆,把盆中的水倒掉,笑着说道:“老道穷得叮当响,拿不出金盆,只好拿铁盆来滥竽充数了。”

这话一出,顿时引来了台下的一片哄笑声。

刘老仙撩起道袍盖在了铁盆之上,念了几句谁也听不懂的咒语,然后猛地扯开道袍,原本空无一物的铁盆里,果真装了满满一盆的紫芽姜。

刚刚还在哄笑的观众,这时立刻把笑声变成了惊呼声。

“左慈把装满紫芽姜的金盆献给了曹操,说道:‘素闻大王文韬武略,著有《孟德新书》,因此贫道斗胆,向大王献书一册。’曹操问道:‘书在何处?’左慈回答:‘就在盆中。’曹操把手伸进满盆的紫芽姜中,果然摸到了一册书,当即拿了出来,果真是《孟德新书》。曹操翻开书一看,书中的内容,竟然和他私下里所著之书一字不差。”刘老仙在讲述的过程中,把手伸进装满紫芽姜的铁盆中,摸索一阵,抽出了一册书,书名赫然便是《孟德新书》。

“曹操惊诧不已,这时左慈向他献酒,说道:‘大王请饮此酒,可助大王安康长寿。’曹操怀疑左慈不安好心,在酒中下毒,于是不敢先饮,让左慈先喝。左慈拔下发髻上的玉譬,伸进酒杯横着一划,酒水顿时分成了两半。左慈饮了其中一半,将另一半献给曹操。曹操仍有疑心,不肯饮酒。左慈淡淡一笑,将酒杯向空中一掷,泼出的酒水,竟变成了一只鸽子,绕殿疾飞。曹操举头去看鸽子,等到他再把头垂下来时,刚才还在筵席上的左慈,竟然已经不知去向。”刘老仙有样学样,端起桌上的酒杯,拔下发簪一划,酒水顿时分成了两半。他饮了其中一半酒水,将另一半酒水泼向了空中。只见酒水刚刚从杯中泼出,立刻变成了一只鸽子,扑腾着翅膀飞上了夜空。

台下观众都高高地举起了头,视线随着那只鸽子飞上了高处。

“曹操被左慈当庭戏弄,自然不会就此罢休,又觉得左慈这等能人异士若不能为自己所用,那就必须杀之,于是立刻派兵前去追杀左慈。这些追兵赶到城门口,望见左慈在前方道路上慢步而行,于是飞马追赶,可是怎么也追赶不上。一直追到了一座山中,山路上有一牧童赶着一群羊,左慈便走进了羊群之中,冒起一阵青烟,竟消失不见了。追兵冲上前去,在羊群中找来找去,始终找不到左慈,但那牧童一数羊群,却发现多了一只。追兵料定左慈也变成了羊,带兵的将官顿时心生—计,对着羊群说道:‘左先生,魏王不过是想见见您,不会为难您,还请您现身,随我等回去,否则我等交不了差,魏王定会降罪责罚。’这话说完,一只羊忽然走到这将官的身前,跪下了前脚,说道:‘这话可当真?’将官立刻叫道:‘这只羊张嘴说话,定是左慈!’拔出刀来,正准备砍下去,却见整群羊全都跪了下来,每一只都开口说道:‘这话可当真?’至于哪只羊是左慈变的,竟无法再分清了。将官一怒之下,命令兵士把所有羊全都砍去了脑袋,方才回去复命。”刘老仙双手指点,空中那团烟雾不断地幻化成形,左慈、追兵、山峦、牧童和羊群相继出现,追兵砍杀羊群的画面更是栩栩如生,逼真至极。

这时台下的观众大部分已经叫不出声来了,都是望着空中幻化成形的烟雾,难以置信地摇着脑袋。

“所有羊被砍死后,牧童守着死羊大哭,忽然一颗羊头在地上呼唤道:‘孩子,你快把我的头拿起来,凑在死羊的脖子上。’牧童惊恐万分,依言照做了,忽见一阵青烟冒起,左慈出现在了身前。左慈说道:‘孩子,你不必伤心,贫道这就还你活羊。’须臾之间,便将死羊全部复活。牧童想要道谢,可是左慈已经拂袖而去,行走如飞,转入山后,消失不见了。”随着刘老仙的讲述,空中的烟雾又接连幻化出了牧童哭泣、左慈现身、死羊复活和左慈消失的场景。

当左慈消失之后,刘老仙袍袖一挥,刚刚一直凝聚在一起的烟雾,顿时翻腾四散,消失在了夜空当中。

刘老仙环视了台下观众一圈,大声说道:“‘柑肉不见’‘画龙取肝’‘牡丹开花’‘空竿钓鱼’‘金盆生姜’‘姜盆献书’‘玉簪分酒’‘掷杯化鸟’‘羊群遁身’‘死羊复活’,这十种幻戏彼此连缀,便是三国时候左慈的‘戏曹十术’。贫道的幻戏已经结束了,谢谢诸位赏脸观看!”他冲台下观众抱拳回礼,然后斜了斋藤骏一眼,走回擂台西侧的座椅,冲台下挥了一下袍袖,便盘腿坐下了。

台下的几个道士得到了命令,立刻登上擂台,将所有道具搬了下去。

直到“结束”二字说了出来,台下的观众方才如梦方醒,知道刘老仙的幻戏已经彻底结束了,于是欢呼声、惊叹声、叫好声和鼓掌声轰然响起,经久不息。

司仪登上了擂台,宣布接下来将由斋藤骏进行破术,限时一个时辰。

斋藤骏没有立刻进行破术,而是快步走下了擂台,准备了大半个时辰,然后由几个日本武士将相应的道具搬上擂台后,斋藤骏方才重新登台。

易希川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,心里也想得明明白白。刘老仙的“戏曹十术”虽然神奇,但其实分开来看,每一个幻戏的难度都不大,除了“牡丹开花”之外,其他的幻戏易希川都可以运用“凝烟术”、衣袍藏物和快速手法来做到。刘老仙之所以选择难度不大的“戏曹十术”来挑战斋藤骏,是因为他原本就没打算在幻戏技艺上胜过斋藤骏,而是打算利用规则来击败斋藤骏。

中日幻戏擂台赛的规则,是斋藤骏在一个时辰之内,对幻戏师所表演的幻戏进行破术,破术成功则胜,反之则败。表演“戏曹十术”的难度不大,但要在一个时辰之内把所有的道具凑齐,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刘老仙正是打算利用这一点,让斋藤骏在一个时辰之内连道具都凑不齐,自然便无法进行破术,如此一来,斋藤骏便算是败了。

在本场幻戏擂台赛开始之前,刘老仙没有向任何人透露他将表演“戏曹十术”,目的就是想让斋藤骏无法提前做好准备,在表演完“戏曹十术”之后,刘老仙立刻让几个道士把所有道具撤走,目的正是不想让斋藤骏使用他的道具,逼着斋藤骏自行去准备。

刘老仙的这一招几乎成功了,但是斋藤骏走下擂台之后,立刻让荒川隼人、黑忍和众多日本武士分头去准备道具,最终赶在一个时辰之内把所有道具都凑齐了。

等到道具准备齐全,斋藤骏重新登上擂台时,时间只剩下了一刻钟。

但是一刻钟对于斋藤骏而言,已经足够了。

当看见斋藤骏重新登上擂台时,易希川便知道刘老仙败局已定,因为斋藤骏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,必定不会再重新登台。

一切都如易希川所料,斋藤骏在一刻钟之内,从最开始的“隔空取火”,到后来的“戏曹十术”,以数倍于刘老仙的速度,全部表演了一遍。

刘老仙败了,败得心服口服。他站起身来,走到擎物架前,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黄金圆筒,然后喟然长叹了一声,仿佛错过了一生当中最为重要的东西。

刘老仙走回戏台的正中央,冲台下的观众大声说道:“老道今日败了。擂台赛以命为注,老道既然应战,就决不会食言。从今往后,世间便再也没有我刘老仙了。”说罢拿起斋藤骏剖柑子时所用的刀,横在脖子上一抹,整个人便倒在了擂台上。

所有观众都被惊骇住了,呆呆地望着倒在擂台上的刘老仙,现场寂静无比,没有任何声响。

忽然之间,只见刘老仙的尸体上飘起了一缕白烟,状若人形,缓缓升空,消融在了夜色当中。

“成仙了……刘老仙成仙了!”台下响起了惊呼声。

方才还沉默无言的观众,刹那间如同滚水乱沸,原本鸦雀无声的现场,顿时喧闹到了极点。身处其间,易希川没有任何激动的感觉,反而觉得无比悲凉。

斋藤骏看着刘老仙的尸体,冷冷地一笑,暗暗心想:“死的时候还要在道袍上动手脚,露这一手幻戏,这支那幻戏师当真可笑。”

与谭素琴的装有二十颗钢珠的漆木托盘一样,刘老仙表演“戏曹十术”的所有道具都被悬挂在了擂台的下方。

斋藤骏走下了擂台,第二场中日幻戏擂台赛至此完结。

刘老仙败阵身死之后,整个上海幻戏界变得死气沉沉,再没有哪位上海本地的幻戏师敢出面挑战斋藤骏。

但此时中日幻戏擂台赛的消息已经风传各省,龙图现世的消息也已不胫而走,不少外地幻戏师不顾兵荒马乱的危险,争相赶来处于日军占领之下的上海。这些幻戏师有的是为了给中国幻戏界争回一口气,有的则是为了赢得龙图,总之不管目的如何,一个接一个的幻戏师登上了幻戏擂台,相继向斋藤骏发起了挑战。

第三位挑战幻戏擂台的幻戏师,是一位刚刚结束了海外表演,归国途经上海准备返川的川剧变脸大师。这位川剧变脸大师在擂台上表演了快速变脸的幻戏,在极短的时间内连续变幻了三十张脸谱,整个过程极其明快,细节上毫无破绽可寻。但是对于斋藤骏而言,依靠背后拉线来扯掉脸谱从而实现变脸的川剧幻戏,实在没有多大的难度,他很快便实现了破术。这位川剧变脸大师眼见自己落败,急忙低声下气地讨命求饶,但最终还是没能逃过那致命的一刀。

仅仅隔了一天,第四场中日幻戏擂台赛便到来了,挑战者是一位表演“七圣法”的浙江幻戏师。这位幻戏师的“七圣法”可谓精彩绝伦,由弟子将其脑袋斩下,在满场血腥恐怖的气氛当中,又将脑袋与身子连在一起,竟然重新复活了过来。但是他最终还是被斋藤骏破术了,斋藤骏不仅重现了斩头复活的“七圣法”,而且斩首时是自己动手,没有借助其他人的帮助,足见更胜一筹。表演“七圣法”的幻戏师想要逃跑,但是跳下擂台后没有逃多远,便被黑忍追上,一刀斩落了脑袋。这一回,擅长“七圣法”的他,是真真正正的身首异处,脑袋再也连不回身子了。

接连败了四场,从各地赶来的幻戏师们为了各自不同的目的,仍旧不断地向斋藤骏发起挑战。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,外滩的幻戏擂台总共进行了六场中日幻戏擂台赛,六位幻戏师先后拿出了“书中仙”“入壶舞”“悬浮术”“凤凰衔书”“万人变鬼”和“水中捞月”等匪夷所思的幻戏,但全部被斋藤骏破术,六位幻戏师无一幸免,全都命丧于擂台之上。所有幻戏师的幻戏道具,都像战利品一样被悬挂在擂台的下方,经受风吹霜打,日晒雨淋。

至此,斋藤骏在外滩摆下幻戏擂台长达一个多月,总计有十位幻戏师应战,全部都以失败殒命而告终。一时之间,斋藤骏的名字被传得如魔似妖,整个幻戏界万马齐喑,长时间没有幻戏师敢出面应战。

在这一个多月里,易希川一方面在寻找杀师仇人罗盖穹——罗家戏苑经过当日的大乱后,已经人去苑空,罗盖穹、皮无肉和皮无骨等人全都不知去向——另一方面则时刻关注着中日幻戏擂台赛。在一连数日无人应战后,易希川再次冒出了前去挑战斋藤骏的念头。

经过一番考虑,易希川最终做出了决定——正式挑战斋藤骏。

无论最终是胜是败,不管结局是生是死,他都不能再退缩。他已经是春秋彩戏派的戏主,为了夺回中国幻戏界三大圣物之一的龙图,为了替中国幻戏界尽一己之力,他必须踏上斋藤骏摆下的幻戏擂台。

就在易希川准备前往中日幻戏擂台赛报名处报名应战的那一天,上海的各大报纸忽然大肆刊登新闻,报道了中国幻戏师即将第十一次挑战幻戏擂台,时间定在翌日晚间的酉时四刻,挑战者不再是一人,而是两个人。新闻上写得清楚明白,挑战的两位幻戏师是一对亲兄弟,名字分别叫作皮无肉和皮无骨。

从报纸上读到皮无肉和皮无骨的名字时,原本坐在凳子上的易希川,猛地一下便站了起来。皮无肉和皮无骨一直为罗盖穹奔走卖命,两人与罗盖穹一同消失了一个多月,想不到竟在此时突然现身了,而且是以中日幻戏擂台赛挑战者的身份现身的。

皮无肉和皮无骨好不容易才现身,易希川绝不能错过这场中日幻戏擂台赛,所以他暂时没有去报名处报名,并在第二天易容改装,早早便来到了外滩,一直守候在擂台的附近。

夜晚徐徐到来,市民们开始聚集。到了酉时,外滩再一次出现了人山人海的壮观场面。

这一次,易希川没有把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擂台之上,他知道皮无肉和皮无骨前来挑战斋藤骏,罗盖穹多半也会现身,所以时不时地观察一下四周,希望能捕捉到罗盖穹的身影。

酉时三刻,皮无肉和皮无骨出现了。两人一个提着傀儡戏道具,一个提着灯影戏道具,从人群之中穿过,向擂台走去。

皮无肉和皮无骨现身之后,易希川便一直观察两人的身旁,始终没有见到罗盖穹的身影,心里不由得暗暗纳闷:“挑战斋藤骏这么大的事,罗盖穹没有理由不来现场,难不成他上次烧伤得太过严重,以至于没法来到现场观战?”

皮无肉和皮无骨走到擂台的阶梯处,快步登上了擂台。

皮无肉把铁傀儡取了出来,替铁傀儡穿上了一身童子衣服,再将十根提线一根一根地调整好。皮无骨则拉起了一圈白布,点燃了一盏大油灯,将一个个皮人取出来,摆放整齐。

皮无肉和皮无骨刚刚做好表演傀儡戏和灯影戏的准备,时间便到了酉时四刻。

斋藤骏、秋本久美子、荒川隼人和黑忍等人在一群日本兵的护卫下,准时来到了现场。

秋本久美子、荒川隼人和黑忍等人入座观戏席,斋藤骏则稳步登上了擂台。

斋藤骏没有忘记皮无肉和皮无骨,记得在罗家戏苑见过二人,记得二人是罗盖穹的手下。罗盖穹已经惨败在他的手里,他没有想到皮无肉和皮无骨竟然如此不自量力,还敢前来挑战。

这场中日幻戏擂台赛的流程,和之前十场没有任何区别,仍然是司仪登台,确定双方对规则没有任何异议后,便请上黄金圆筒,放在擎物架上,然后宣布第十一场中日幻戏擂台赛正式开始。

皮无肉提着铁傀儡走到擂台的正中央,向台下团团鞠躬行礼。他手中所提的铁傀儡,穿上了一身土黄色的童子衣服,头部虽然是铁做的,但眼眶里那一对黝黑的眼珠子,却能随意地转来转去,颇有几分真人的灵气。皮无肉弯腰鞠躬之时,铁傀儡也跟着俯身鞠躬,仿佛一个小孩学着大人行礼,顿时换来了台下的一阵掌声和笑声。

就在这时,忽听一个脆生生的小孩声音说道:“师父,我怕。”

擂台上只有皮无肉、皮无骨和斋藤骏三个人,三个人一直没有张嘴说话,更不见任何小孩的身影,但这小孩的声音却是的的确确来自于擂台之上。

台下的大部分观众都见过傀儡戏,知道这是皮无肉在用腹语说话,但是能用腹语模仿出小孩的声音,而且模仿得如此之像,实在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,因此台下不少观众都流露出了惊诧之色。

“乖徒儿,你怕什么呢?”皮无肉开口了。

在皮无肉开口说话的同时,一旁的皮无骨则开始了灯影戏的表演,白布上映出了一个老人和一个小孩面对面说话的画面。

铁傀儡抬起了细小的手臂,偷偷指了一下擂台东侧的斋藤骏,轻声说道:“听说那个日本人可厉害了,我怕师父您赢不了他。要不……要不咱们别和他斗了,下台回家去吧。您说行吗,师父?”

“那可不行!”皮无肉断然说道,“龙图在这日本鬼子的手里,咱们非夺过来不可。”

铁傀儡缓缓张嘴,轻声问道:“师父,龙图是什么东西呀?为什么咱们非夺过来不可呢?”

皮无肉俯眼看着铁傀儡,仿佛当真看着自己的徒儿一般,语气温和地说道:“这龙图啊,是咱们中国幻戏界的圣物,里面藏着一门旷古绝今的神奇幻戏,万万不能落到外族人的手里。你还是不明白么?那我这么说吧,倘若你有一串糖人儿在手里,你愿意让村口的黄二毛抢去吗?”伴随皮无肉的说话声,旁边的皮无骨飞快地操控皮人,白布上很快出现了一个半大小孩抢夺另一个小孩的糖人儿的画面。

“我才不愿意呢。”铁傀儡侧过身子,摇起了头,“黄二毛每天都欺负我,我自己的糖人儿,我自己吃,才不要让他抢去!”

皮无肉说道:“这就对了,龙图便等同于是咱们中国幻戏师的糖人儿,岂能让这日本鬼子抢去?”

这句话说出来,台下不少中国同胞起了同仇敌忾之心,顿时爆发出了一阵响亮的掌声,叫好声更是此起彼伏。

铁傀儡不无担心地说道:“可是这日本人已经连胜了十场,我怕师父您斗不过他……”

皮无肉扭头看了一眼斋藤骏,小声对铁傀儡说道:“徒儿啊,你的担心不无道理,这日本鬼子确实厉害得很。我听人说,这鬼子在日本国内连夺了十五年的幻术冠军,一手火幻术早已打遍日本无敌手,可以称得上是全日本最为厉害的幻术师了。可他赢遍了日本幻术界,却仍然不知足,于是就跑到咱们中国耀武扬威来了。听说来中国之前,这日本鬼子用了十多年的时间,已经把咱们的‘旁门二十八法’和‘左道三十六术’全都学会了,所以说他这一趟来咱们中国,摆下这劳什子幻戏擂台,其实早已经是稳操胜券。这日本鬼子的野心还远不止如此,听说他打算先击败咱们中国所有厉害的幻戏师,然后再去西方挑战西洋的魔术师。他是想用日本幻术,把咱们中国幻戏和西洋魔术全都踩在脚下,成为世界第一呢。”伴随着皮无肉的讲述,皮无骨熟练地操控灯影戏,变幻出了一个日本人苦练中国幻戏的种种画面,以配合皮无肉的讲述。

台下观众听了这番话,想到斋藤骏如此野心勃勃,就像日本军队所宣扬的那样,三个月内要灭亡中国,以后还要征服全世界,简直是狂妄至极。可是人人又免不了担心,现在不仅上海被日军占领了,连国都南京都已经被日军攻陷,中国真的还能抵挡得住日军的疯狂侵略吗?正如斋藤骏连胜了十场中日幻戏擂台赛,中国真的还有幻戏师能够站出来,一举扭转接连惨败的局面,战胜斋藤骏吗?

就在人人暗自沉思之际,铁傀儡用无比惊讶的语气说道:“‘旁门二十八法’和‘左道三十六术’,那是咱们中国幻戏界最最厉害的幻戏了。这日本人全都学会了,那不就是说,咱们根本没有幻戏能胜过他了吗?”

“能胜过这日本鬼子的幻戏还是有的。”皮无肉说道,“我听说咱们中国的幻戏当中,有一门既不属于‘旁门二十八法’,也不属于‘左道三十六术’的幻戏,这日本鬼子便一直没有学会。”

铁傀儡好奇地问道:“是什么幻戏呀?师父,您快点告诉我。”

皮无肉吐出了三个字:“‘神仙索’。”

“神仙索”三个字一出,台下的易希川心头猛然一跳,情绪急剧地动荡起来,暗暗心道:“这话是真的么?”他往擂台上的斋藤骏看去,只见斋藤骏一脸淡然,神情丝毫没有变化。

“斋藤骏当真不会‘神仙索’?倘若这是真的,那就是说……”想到这里,易希川的心情难以克制,变得无比激动起来。

这时铁傀儡不无好奇地问道:“‘神仙索’?那是什么幻戏呀?”

皮无肉说道:“‘神仙索’是一种能用绳子送人上天的神奇幻戏,只可惜唐朝时候就已经失传了,咱们中国幻戏界早就没人会使这门幻戏了。”

铁傀儡悠悠然叹了一声,然后缓缓地仰起了脑袋,发出了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。它的眼珠子一点一点地往上翻,最后望着皮无肉,问道:“师父,这日本人的来历,您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呀?”

皮无肉说道:“知己知彼,方有胜算,师父我早就派人去了一趟日本,把这日本鬼子的底细全给摸清楚了。”

铁傀儡的右臂缓缓抬起,大拇指缓缓上翘,说道:“还是师父厉害!”语气忽又变得犹豫了,“可是徒儿还是担心您……”

皮无肉说道:“有什么可担心的?徒儿切莫怕了这日本鬼子,咱们斗不过他,大不了一死。”

铁傀儡点了点头,说道:“师父说得对,咱们不怕他,大不了一死!”

皮无肉说道:“那好,咱们这就好好地表演幻戏,争取能够赢了这日本鬼子。”说罢扯动十根提线,带着铁傀儡在擂台上来回走动。铁傀儡一边走动,一边手舞足蹈,竟是跳起了舞蹈。

皮无肉表演的这门傀儡戏,在中国可谓源远流长,三国时期的“水转百戏”、北齐时期的“机关木人”,以及隋朝时期的“水饰”,都是见于史书记载的傀儡戏。这门幻戏经过一代又一代幻戏师的改进,到了民国年间,早已不再局限于腹语对话的范围,而是可以利用傀儡进行唱曲、舞蹈、评书和戏剧等各种表演。皮无肉深谙傀儡戏的精髓,此时操控提线,令铁傀儡跳起了舞蹈,当真是惟妙惟肖,仿佛真有一个小孩,在他的指导下认真地跳起舞来。

与此同时,擂台另一侧的皮无骨则操控着皮人和灯光,不断地变幻着灯影戏的画面。这灯影戏和傀儡戏一样,同样是源远流长,早在两千多年前的汉代,汉武帝因思念倾国倾城却染疾病故的李夫人而日夜恍惚,幻戏界五祖之一的李少翁,便用棉帛裁成李夫人的影像,涂上了色彩,并在手脚处装上可供操控的木杆,入夜时分,围方帷,张灯烛,变幻出李夫人的影子,令汉武帝的一腔思念得到了慰藉,这便是最早的灯影戏。灯影戏流传两千多年,风行于大江南北,是最为中国人所熟知的幻戏之一。皮无骨是表演灯影戏的高手,只用灯光和皮人,便在白布上变幻出了一个小孩跳舞的场景,举手投足的每一个动作,竟然和铁傀儡所做出的动作一模一样。皮无肉的傀儡戏和皮无骨的灯影戏彼此呼应,配合得天衣无缝,顿时引来了台下一阵轰天价的喝彩声。

皮无肉操控十根提线,带着铁傀儡不断地跳舞,在擂台上转了一圈又一圈,每一圈都会从斋藤骏的身前经过。

当舞蹈进行到第四圈,铁傀儡又一次从斋藤骏的身前经过时,皮无肉忽然双手一紧,用力地扯动了所有的提线。

铁傀儡突然变了脸,再不是先前那个憨态可掬乖巧可爱的小孩,眉眼口鼻胸腹膝足八孔齐开,八枚钢针激射而出!

八针齐发,威力惊人,当日牧章桐便是栽在了这上面,此时要面对八针突袭的人,变成了斋藤骏。

时值黑夜,擂台上虽然有灯光照明,但光亮集中在擂台的正中央,斋藤骏所坐的擂台东侧略显昏暗。光亮不明,距离又近,斋藤骏坐在座椅里,虽然曾在罗家戏苑看见皮无肉以执刀握剑的铁傀儡为武器,但根本没料到铁傀儡的体内竟然暗藏了钢针暗器。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八针奇袭,他根本来不及离开座椅,更别说闪身躲避了。

千钧一发之际,斋藤骏猛然向后仰倒,身体倒向了擂台的台面,座椅底部顿时翻转起来。

只听咄咄之声急响,八枚钢针全都钉在了座椅的底部,竟然没有一枚钢针伤到斋藤骏。

皮无肉突然发动偷袭,主要目的不是为了击杀斋藤骏,而是为了给皮无骨制造机会。在八枚钢针激射而出的同时,皮无骨一刀划破了白布,如离弦之箭般从白布上的破洞中蹿出,掠向托举着黄金圆筒的擎物架。他飞身一跃,一下子便将擎物架上的黄金圆筒夺在了手中。

观戏席里的黑忍反应速度奇快无比,在皮无骨夺下黄金圆筒的瞬间,他已经如一道黑色闪电般冲到了擂台之上,一轮快如闪电的电忍刀向皮无骨杀了过去。

皮无骨立刻挥动割皮刀,迎战黑忍。擂台上铮鸣之声不断,两人以快打快,眨眼间便交手了二十多刀。

皮无骨抽眼望去,只见斋藤骏没被钢针伤到,此时已经翻身而起,与皮无肉动起了手。斋藤骏操控着数团碧绿色火焰,以火焰攻击皮无肉,将皮无肉逼得狼狈不堪,步步后退。

此时擂台的阶梯急剧震动,数个日本武士拔出黑色忍刀,踏阶而上,冲上了擂台,气势汹汹地杀奔过来。

皮无骨心知再留在擂台上,必然难逃一死,当下蓄足劲力,忽然横三刀竖三刀斜三刀,九刀连珠,将黑忍逼退了一步。

生死时刻,一步的距离,便是足以逃生活命的空间。皮无骨立即转身,纵身一跃,从三丈高的擂台上跳了下去。

黑忍急忙抢上一步,追身劈落一刀,将皮无骨后背上的衣服划破了一道极长的口子,然而却差之毫厘,没能伤到皮无骨的皮肉。

皮无骨纵身跳落地面,随即混入拥挤的人群当中,飞步窜逃。

擂台上突然发生变故,台下的围观人群顿时大乱,人人都变得恐慌不已,担心日本兵会像当日入城仪式上那样胡乱开枪,于是争相逃命,现场顿时陷入一片混乱。

易希川没有选择跟随人群慌张逃命。龙图被皮无骨抢走了,罗盖穹也很有可能会现身,所以易希川决不能任由皮无骨这样逃走。他看准皮无骨逃跑的方向,拨开挡在身前的人,快步追去。

一道黑色的人影忽然从易希川的身边掠过,向皮无骨疾速追去——那是穿着一身黑色西装的荒川隼人。

荒川隼人突然掠过,令易希川不由得吃了一惊,但随即想到自己已经易容改装,荒川隼人不可能一眼认出自己,于是尾随其后,继续追赶。

皮无骨跳下擂台逃走,擂台上便只剩下了皮无肉。皮无肉独自迎战斋藤骏、黑忍和数个日本武士,很快便身中数刀,随即又被一团碧绿色火焰烧中,浑身立刻燃起了大火,最终被活生生地烧死在了擂台上。

斋藤骏和黑忍料理了皮无肉,相继从擂台上跳下,向逃远的皮无骨追去。

皮无骨借着夜色的遮掩,又有无数人在周围争相逃命,只盼能混淆追来的日本人,使得自己能够顺利脱身。然而荒川隼人行动极为迅速,眨眼间便追至他的身后,一根钢扦向他的背心刺去。

皮无骨被迫转身迎敌,使出一轮快刀,想以最短的时间了结荒川隼人,岂料荒川隼人身手了得,一时之间竟然杀之不退。

这么一耽搁,斋藤骏和黑忍相继追到,皮无骨顿时陷入以一敌三的不利局面当中。

易希川追到附近便停住了脚步。论及身手,斋藤骏、荒川隼人和黑忍中的任何一人,易希川都不是其对手,因此只能躲在暗处,不敢贸然现身。

易希川往四周看去。他原本以为罗盖穹一定会躲在人群当中接应皮无肉和皮无骨,然而令易希川大感意外的是,四周始终不见罗盖穹的身影。

皮无骨以一己之力对战三个日本高手,自然不是对手。只不过片刻时间,他便浑身负伤,最终被荒川隼人的钢扦刺穿了胸膛。

最后看了一眼抢到手的黄金圆筒,皮无骨长笑三声,倒在了地上,瞠目而死。

荒川隼人轻蔑地看了皮无骨的尸体一眼,从皮无骨的手中拿过黄金圆筒,交回到了斋藤骏的手中。

秋本久美子慌慌张张地从擂台方向跑来,关心斋藤骏是否受伤,在确认斋藤骏毫发无损后,她脸上的紧张神色才慢慢消失。

随着皮无肉和皮无骨的死去,一场骚乱就此平息,好在变故发生得快,结束得也快,周围警戒的日本兵并未开枪,现场除了一些人因自相践踏而受了轻伤外,并没有出现太过严重的伤亡。

围观的市民们不敢再在擂台周围逗留,匆匆忙忙便散了。

龙图重新回到了斋藤骏的手中,皮无肉和皮无骨已经毙命,铁傀儡和割皮刀都被悬挂了起来,罗盖穹也没有现身,易希川只好混在人群当中,离开外滩,回到了旅馆。

躺在旅馆房间里,易希川的心情长时间难以平静。

他之所以会心绪起伏,并不是因为刚才突然发生的变故,也不是因为杀师仇人皮无肉和皮无骨的接连毙命,而是因为皮无肉在擂台上所讲述的那番话。

“斋藤骏当真不会‘神仙索’么?”这个念头一直在易希川的头脑里打转。他不知道皮无肉在擂台上的那番讲述是真是假,但却控制不住心潮的翻涌起伏,因为他当日告诉秋本久美子自己会一门幻戏绝技,甚至想以这门幻戏绝技挑战斋藤骏,并不是一时的玩笑戏语,而是当真会一门幻戏绝技。而他所会的这门幻戏绝技,不是别的,正是“神仙索”。

“神仙索”这门幻戏,曾在唐朝开元年间如昙花一现般出现,随后便彻底失传。唐人皇甫氏著有《源化记》一书,书中记载了开元年间“神仙索”出现的前后始末。这件事发生在江南东道的嘉兴城,当时正值大唐鼎盛时期,为了庆祝当年境内安稳升平,祈求来年风调雨顺,嘉兴的县司和监司打算共同举办一场盛会,双方要各出节目在盛会上进行表演。为了在节目的精彩程度上压过对方,在嘉兴的老百姓面前赚足脸面,县司和监司都是全力以赴地准备节目。在监司这边,监司长下令监狱中的各级下属,无论如何,必须拿出一个震撼绝伦、能彻底压倒县司那边的节目。

命令传达下来后,监狱里的几个狱卒在一次喝酒时谈论到此事,其中一个狱卒说道:“监司长和县令大人向来不和,这次咱们的节目若是输给了县司,按监司长的暴脾气,只怕要大发雷霆,咱们铁定没好果子吃,若是能拿出一个厉害的节目胜了县司,定然能得到一番奖赏。可是监司长说得轻松,要拿出一个震撼绝伦的节目,哪能有这么容易啊!”其他狱卒听闻此言后,不由得连连点头,想到个中为难之处,又不由得愁眉苦脸,唉声叹气。

这时,狱房里有一个囚犯忽然笑了起来,说道:“原来各位官爷是在为这等小事发愁。不瞒各位官爷,小的倒有一桩本事,虽然不敢保证震撼绝伦,但是绝对够得上精彩二字。只可惜小的现在身在狱中,不能一显身手,无法替各位官爷排忧解难了。”

几个狱卒急忙异口同声地问道:“你有什么本事?”

那囚犯回答道:“小的会耍弄绳技。”

几个狱卒觉得绳技还算有趣,于是跑去禀报了监司长。

监司长正在为此事发愁,听了几个狱卒的话,不免勾起好奇之心,于是亲自来到狱房,试探那囚犯所言是真是假。他说道:“绳技嘛,许多人都会玩,没什么大不了的,算不得一桩好本事。”

那囚犯却说道:“不瞒大人,小的所耍弄的这门绳技,与别人的绳技,却是大有不同。”

监司长问道:“怎么个不同法?”

那囚犯回答道:“别人耍弄的绳技,是将绳子的两头系在树上,然后横持一根竹竿,在绳子上面来回行走。小的耍弄的绳技,却是用一根手指粗细的长绳,并不系住,直接抛向空中,绳子便不会再垂落下来,反而像柱子一般直立在空中,而且还能腾掷翻覆,有万千变化。”

监司长闻言大惊,又有些怀疑,于是命令狱卒将那囚犯带到狱房外的空地上,命其即刻演练一番。

那囚犯捧了一大团长绳,放在空地上,拿起长绳的一头,猛地掷向空中,其劲如笔,初时抛起两三丈,后来加至四五丈,一条长绳直升上天,就像半空中有人拉住了一般,竟不垂落。

监司长和众狱卒瞧见了这一幕,全都骇然变色。

就在这时,那囚犯忽然抓住长绳,开始向上攀援。只见那囚犯手脚并用,身子迅速离地,渐渐爬高。突然间长绳在空中荡出,那囚犯便如一头大鸟,从旁边飞出,落在了监狱的围墙外面。长时间直立的长绳,这时候仿佛失去了牵引,猛地从空中掉落了下来。

监司长和众狱卒急忙追出围墙外,那囚犯早已不见了踪影,竟是以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,在众目睽睽之下越狱逃走了。

此事迅速在民间传开,人人都认为那囚犯是神仙所变,“神仙索”之名就此名扬四海。

此后不久,大唐都城长安举行百戏盛会,“神仙索”突然出现于盛会之上,顿时震惊了整个长安城。表演这门幻戏的幻戏师,在长安城中接连表演了三个月,每一场“神仙索”表演,都能造成万人空巷的盛况。

然而自那之后,“神仙索”这门幻戏便彻底湮灭了,从此再也没有幻戏师表演过。

到了清朝年间,蒲松龄曾在《聊斋志异》中写下一篇《偷桃》,讲述了一对父子在衙门的演春盛会上表演“神仙索”,由父亲抛绳升空,再由儿子援绳而上,消失在云端,摘了天上的蟠桃,从云上丢下来的故事。至于这故事是真是假,那就不得而知了。

易希川最初得知“神仙索”这门幻戏,正是从《聊斋志异》上读到的,立即被深深地吸引住了。尽管牧章桐曾劝他说这种援绳升天的故事,只是以讹传讹的谣传,不能当作真正的幻戏,但他还是一门心思陷入其中,并设想了各种方法,试图还原这门失传了千余年的神奇幻戏。

当日在瑞丰旅馆听牧章桐讲述,陈抟老祖用龙图变幻出真龙绕天的故事时,易希川曾在心里感慨,这世上竟有比“神仙索”还要厉害的幻戏。事实上在过去的几年里,易希川一直将“神仙索”视为世上最不可思议的幻戏,并且一有空闲便构想如何还原这门幻戏。他用了数年时间,绞尽脑汁才想透了几个关键点,最终可以做到将这门幻戏还原六七成。仅仅只是还原了六七成,当易希川表演出来时,牧章桐仍然觉得大为震惊。

如今斋藤骏以龙图为注摆下了幻戏擂台,所有应战的中国幻戏师全部落败,并因此身死殒命,但易希川还是决定用“神仙索”去挑战斋藤骏,希望能击败斋藤骏,夺回龙图。在听完了皮无肉在擂台上所说的那番话后,易希川的这种想法就更加坚定了。倘若斋藤骏真的不会“神仙索”,那他以这门幻戏向斋藤骏发起挑战,获胜的可能性将会变得非常之大。

一整个晚上,易希川都在激动难安的情绪当中辗转难眠,到天亮之时,他的决心已经不可动摇。

他决定以“神仙索”幻戏,正式向斋藤骏发起挑战!

无忧书城 > 悬疑推理小说 > 魔术会 > 魔术会1:幻戏陷阱 第12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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